《亲爱的生活》:一种拉康式心理学图景

《亲爱的生活》以女性为书写载体,对人的存在境遇进行了深刻剖析。当人离开了现实阶段,进入想象和象征阶段时,人便离开了自己最初混沌的同一性,而欲望只是指向他者的一种虚无。《亲爱的生活》中诸女性不仅走在一条迷乱的欲望小径上,更因其欲望的撕裂和不定性给了拉康的精神分析学一个最佳注解。作者还通过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将自我作为他者插入,从而让主体进一步空洞化。

关键词:《亲爱的生活》;欲望;拉康;精神分析学;能指

作者简介:刘宏宇, 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2012 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认知心理学与文学心理学。

“《亲爱的生活》中的故事诚然有对诸多创作规则的悖逆,然也再次彰显了门罗那敏锐的心理感知,对生活中‘不堪’的了然于胸式的接受及对短篇小说形式的高超驾驭能力”(qtd. in Munro, Dear Life 1)。这篇发表于《华盛顿邮报》评论文章虽未能将爱丽丝·安·门罗(Alice Ann Munro)这位2013 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写作特点全部道出,却也一语中的。这位生于1931 年的加拿大女作家,“布克”奖获得者曾三获加拿大总督奖,然而其本人、其作品在读者的眼中却仍显陌生。中国学者对其作品的研究多围绕她的女性叙事,殊不知门罗作为一个对人类生存问题极其关注的作家,女性只是其书写载体,她更关注的是“人”的生存境遇。发表于2012 年的《亲爱的生活》作为门罗的最新作品,亦为其封笔之作,可被视为其作品的典型样本。作者本人亦曾公开宣称此为其最佳作品,是对她写作和生活态度的一个精炼概括。

《亲爱的生活》仍延续门罗对短篇小说的兴趣,由十四个独立的故事、两个单元组成。之所以为两个单元,是因作者在后四篇开端便说他们带有一定的自传性质,讲的是自己的故事。后四个故事虽为一个独立的单元,但所占篇幅不多。因此前十个故事仍是作者的叙述主体。前十个故事从第一个“到日本去”直至最后的“多丽”充斥着令人读来不甚愉快的撕裂和迷茫,而如果读者从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角度来看,却又会发现存在一个一以贯之的主题,那就是人这个主体所持有的虚幻性,因为欲望是人自身都无法控制和捉摸的一种存在。

一、女性——“原初”载体

从第一本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开始,女性便成为门罗笔下不变的中心。评论者认为“门罗从女性人物角度出发作为认知世界的原点,并着力书写女性的故事,这种对传统男性写作方式的颠覆,本身就表达了对男权秩序的一种潜在的拒斥”(姜欣 时贵仁179),带有鲜明的女性主义特征。然研究者又同时发现,其创作因立足女性视角,且以加拿大那熟悉的小镇为场景,读来缺乏所谓的“波澜壮阔”之感,但其揭示的人性深度却是罕见的。门罗本人也曾说:“至于事情的复杂性——事情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没有什么是容易的,没有什么是简单的。”①门罗对女性的关注似乎一开始就不仅仅为道出女性的不平或为诸多的女权话语增添更多的细节。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她观察世界的方式当然无法与她的性别剥离,但是门罗十分清楚女性作家在写作时的优势。因为从女性这个话题出发,她可以找到一种凝视人的本身的方式。著名的文学刊物《巴黎评论》上曾登载过对她的一篇访谈录,当谈到身为女性作家的独特感受时,她道:“我有一种感觉:女性可以写那种怪诞、边缘性的东西”(门罗 麦卡洛克 辛普森 198)。②这里的所谓怪诞、边缘性的东西虽未明言,但从当时的谈话内容来看,却是对主流创作的一种背离。门罗在谈到自己的阅读倾向时毫不掩饰对以《百年孤独》为代表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激赏,认为这样的作品无法模仿,但“他(作家)在处理一个主题,极有可能是非常陈腐的,却处理得如此辉煌”(门罗 麦卡洛克 辛普森 199)。关于女性的言说自文学伊始便不再新鲜,然门罗更在意的是女性作为一个社会活体,是以怎样的一种姿态参与关于人的话语建构,亦即将女性放置于中心,却又不止于对女性命运本身的追寻。女性作为一个“原初”载体,只彰显了人离开了自己同一性后的一种徒劳渴望和回眸。

门罗的这一书写诉求可在拉康的话语体系中找到呼应。拉康在“欲望及对《哈姆雷特》中欲望的阐释”(“Desire and Interpretation of Desire in Hamlet”)一文中曾聚焦于哈姆雷特这位复仇王子的迟疑。不同于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解读,拉康道:“注意哈姆雷特面对的是欲望,这也是他一直为之搏斗的对象”(Lacan 20)。在拉康看来,哈姆雷特的犹豫恰恰画出了一条欲望的曲线图。根据他著名的镜像阶段理论,人在进入了想象的需求阶段,便在遭受了与母体分离痛苦的同时,开始在他者基础上构建我之“要”,而母亲是第一个欲望他者。同一性的残存记忆使人将自己的渴求首先化为母亲的欲望。而造成哈姆雷特的不能行动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他急切想知道母亲的欲望究竟是什么,“不杀死叔父”是他唯一能知晓谜底的方式,因叔父亦成为母亲欲望的那个他者。因而哈姆雷特的迟疑,与其说是受俄狄浦斯情结的左右,对自己欲望的忏悔,还不如说是他对自身欲望的执着和迷惑。

门罗一再选取女性作为故事的主角,并以她们的欲望为线索展开故事的讲述,正是迎合了这种欲望叙事的需要。女性的渴求不正是人的渴求吗?如《亲爱的生活》中的第一个故事“到日本去”的格丽塔无法满足于做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而在“诗人”的头衔下,梦想着在大城市与“他”的再次邂逅,在火车上毫无理由的与一位年轻男乘客的纠缠;第二个故事“亚孟森”作为女教师的“我”从遇见他,开始了一段结婚的旅程到其莫名其妙的无果而终;第三个故事“离开马佛里”中名为“利亚”的女孩结婚产子却又卷入乱伦的漩涡;第四个故事“砂砾” 中“妈妈”的选择……每一位女性似乎都走在一条通往欲望之途的迷乱小径上。门罗对女性欲望的高度关注还体现在其真实而近乎琐碎的描述下,女性的欲望却又充斥着不安和不确定,而这种撕裂和不定性正是拉康对自我及欲望的最真阐释。

二、欲望——“漂移”能指

精神分析学派对“欲望”的关注具有持久和执着性。在《梦的释义》中,弗洛伊德曾将梦归结于那些未能实现的欲望,它沉潜在无意识深处,而借助于那些凝缩或置换的机制得以显现。但拉康以为“如果欲望是被表达为未被满足的,它那是由能指来表达的”(拉康 561)。借用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术语能指与所指之体,拉康却又破除了其相对稳定的对应结构。在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中,能指虽因差异而存在,但能指与所指却有着相对稳定的对应性。而在拉康的眼中,能指的超级至上性就在于它总是在漂移中,即一个能指的涵义的追寻就如字典中的词义,它总是指向另一个词,而意义总在无限的延移中。欲望就是这样的一个超级能指。既如此,“欲望的溪流是作为能指连环的变迁而流动的”(拉康 562)。在《亲爱的生活》的“到日本去”一篇中,女主人公格丽塔写下:“写这封信就像把一张纸条放进漂流瓶——/ 希望它能/ 漂流到日本”(门罗 11)③。当她给那个“他”寄出这封信,似乎欲望的他者是明确的,其指向是固定的。然正如她在信里的自述,“它或许会漂移到日本,谁知道呢”(11)。或许女主人公的这种漫不经心正预示了她欲望的多重指向。她找借口离开家,去谋求与“他”会面的机会,然而她途中却又迷失于与男乘客的激情,当她终于到站,终于见到“他”,她的欲望从此就被“锚定”?“(她)先是震惊,接着心里一阵翻腾,然后是极度的平静”(26)。正如拉康所分析的:“欲望虽然像我们在这儿看到的那样总是在要求中出现,它也是处于要求之外的,欲望也同样在另一个要求之中,在这个要求中那个在他人位置上回荡的主体与其说是以一个回归的协议消除了他的存在还不如说确立了他在那儿提出的一个存在”(拉康 574)。当欲望的能指链从空无走向空无,主体只是被消除的车辙。正如张一兵所以为:“我们无家可归。如果一个人想重拾自己的原在,他就会失去主体间的能指意义关系,如果他不把自己用无(象征符号)贴到大他者的空无上去,他反倒会作为完全无法在场的负存在从此世上消失”(张一兵 61)。在这样的意义上,人还能做什么呢?他是无能为力的。因而门罗写道:“她没有试图逃开。她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任何事”(26)。

第七个故事“科莉”再次证明了这种欲望的能指性:瘸腿富家女的单纯和天真似乎是有理由的,因其有一个宠爱她的父亲。而父亲的离世与她的情爱故事之发生似乎是一种接踵而至的自然而然。当她奔向他——一个在“极度虔诚”家庭中长大的男人却也是有妇之夫时,她“说她很高兴他们正在做的事——刚刚做的事(性爱)”(149)。从表层来看,她似乎对自己正在做什么及要什么是非常笃定的。以至于当男人告诉她,他们的风流韵事有可能因一个叫“丽莲”的曾在她家帮佣的女人而传到他妻子耳里时,她非常有主见地拿出了钱去封那女人的嘴。日子似乎就在这种交往中流逝。直到有一天,当她知道了那个叫丽莲的女人的死讯,她打算给情夫写封长信,诉说自己的如释重负。而在对时间的推演中,她却猜到了某种可能性,即那女人有可能根本没有去拿钱。她的反应是一种茫然后的平静。她给情夫的便条是:“丽莲死了,昨天已安葬”(163)。当情夫回条:“现在一切都好了,高兴点,不久后见”(163)。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读者会陷入迷惑中,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跟他保持那样的“非正当”关系的理由,似乎只有真正的情爱能解释。然而忠诚呢?难道谎言与欺骗对于她来说完全可以不在乎吗?以至于她在知道了真相后,仍会期待,在读到他的回条后欣慰的告诉自己:“本来可能会更糟,糟糕得多”(163)。她要什么?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或许是这个男人或某个男人对于她来说都不重要。而她需要某个人,这确是个事实。因此没有什么一定,没有什么可要坚持的。能指的欲望可以指向任何个体,任何事情,任何他者。他是谁,是个怎样的人,并不重要。

女主人公那盲目的追求既坚定,却又迷茫。看来背道而驰的两种体验却完美地交汇在一起,正体现主体的空洞。稍加留心我们就不难发现,这种“证据”充斥在整本书中。在第四个故事“砂砾”中,读者可见到作者大段采用意识流描写来表述主人公的迷茫:我不知道我们在水边溜达了多久,心里知道拖车房里的人看不见我们。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我正在接受指令。

我得回到拖车房去告诉尼尔和妈妈什么事。

告诉他们狗掉进水里了。

狗掉进水里了,卡罗担心它会淹死。

布丽兹。淹死。

淹死。

但是布丽兹并不在水里。它有可能会在水里。卡萝有可能会跳下去救她。

我相信我仍然在按照这样的思路进行争辩:可它没在水里,你也没跳下去,这可能发生但没有发生……(94-95)

在此段文字中,作者将主人公那杂乱的印象和混乱的推理直接展露在读者跟前。女主人公不知道她自己正在做什么,她以为她在接受指令。然而,究竟是谁的指令?读者无法得知。而关于布丽兹的这层叙述也让人匪夷所思,它在水里?不在水里?它是淹死了?还是未淹死?而作为主人公的“我”只有自己那内在的“主观真实”:“可它没在水里,你也没跳下去,这可能发生但没有发生”(95)。在整段的叙述中,作者完全退隐,未对事件的“客观真实”进行任何的解释和揭露。这种梦呓般的叙述,在语言的逻辑被拆除后,只留下一个迷乱的世界。而这种嘈杂与非理性正是作者想要展示的人的虚无,主体的空洞。拉康的欲望能指的超级性不仅将故事的主人公变成了不受自己控制的“提线木偶”,就连作者其本人也作为他者进入了自己创造的人物世界。大量的心理描写,人物无意识世界的展露,将作者本人那逻辑而理性的文字进行了挤压。读者要费心才能捕捉到故事的现实情节。如第七个故事“科莉”中,科莉是被骗了吗?究竟是谁拿了那笔钱?作者并未给出非常确定的答案,她只是说“她懂了一件事,她是在睡着的时候发现的”(162)。这或许是作者也迷失在同样的思考之中的证据之一。在作者那夹杂非逻辑叙述和非理性描写及空洞心理展示的故事讲述中,读者可感受到人的真义。人的存在便是这样的一种可能。《亲爱的生活》所要阐明的正是人的欲望和他的虚无。

总之,《亲爱的生活》以女性为书写载体,在欲望的话语机制中将人的外表穿透,而进入其内心。在门罗强大笔力的拆解下,人的主体成了虚幻的符号。很大程度上来说,该作品是拉康的精神分析学的现实图解。本书对人性和主体的形上追问具有深刻意义:欲望既为存在之证明,其断裂性又在所难免,那人将以何种姿态去应对?主体的超验性既被一再打破,人又该如何去追寻那已消失的“乐观”?在这种毫不留情的解构性展示后,人又如何进行建设性的重构?门罗或许未能在其作品中给出全部答案,但留给读者的思考却是意味深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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