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歌

在我们的文化中,有一首歌需要人们去唱。这首歌描述着亲密关系的节奏,以及人们如何丰富地扩展彼此的生命。但是日常生活的纷扰嘈杂,往往遮盖了让我们共同生活的和声--这个旋律维系着人类互动的彼此适应和支持。

我们与生就具有合作、适应、互助的能力。每一个新生儿都能够清楚感应到母亲的声音以及动作、节奏;相对的,婴儿的需求也会唤起母亲一连串的和谐响应。父母和孩子以数不清的小动作定义彼此的存在,这些小动作就像化学反应一样,彼此环环相扣。需求引起响应,而响应引出适应,适应又引出更多的回应。这种连续过程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它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它是生命的沉默之歌。

在我们的文化中,我们必须格外重视这种合作的过程,因为我们经常把注意力放在差异和不协调上面。我们会沉溺在冲突上,想到许多困难,而不去注意到家庭生活的模式:我们常把这些和声视为理所当然。然而人类天生的合作倾向存在于每个家庭中,它是我们家庭经验的一部分。小孩子会很自然地说:“我是爸爸和妈妈的小孩。”在成人身上,这种家庭自我(family self)则表现在对家庭的忠诚、对家人的责任感、对差异的容忍、对成长的喜悦,以及避免带来痛苦的承诺。

忠诚、责任感、容忍、喜悦、仁慈--这些都是家庭生活的正面特点,我们也透过这些特点扩展并丰富彼此的生命。家庭关系不是在缩小个人的生命,而是扩展。

我很幸运拥有检视个人和家庭关系的能力。我可以看到个体的生命关系,也可以看到归属的生命关系。我在1980年到亚利桑那州,与米尔顿.艾瑞克森会面。艾瑞克森是一位精神科医师,也是催眠学大师,一个多彩多姿的传奇人物,有一点像是专业医生,有一点像巫师,也有一点想与人为善的神话妖精。他因为中风而下半身瘫痪。当我进入他的治疗室时,他坐在一只轮椅上,脸因为半瘫痪而扭曲,嘴巴张得半开,口齿含糊不清;但是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他穿着他常穿的蓝色天鹅绒外套和整洁的白色衬衫。突然间,在他周围的空间里,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太太,她如此细心地为了这次会面帮他打扮。这个男人,虽然在身体上萎缩了,却因为她而完整。我看过很多这样的例子:男人变成妻子特质的延伸,女人因为当了母亲而扩展生命,孩子变成父母的父母。

我不是在写童话故事。我深知这种彼此适应的过程,并不像排练多次的双人舞一样和谐平顺。在一起成长的过程中,必然有痛苦、压力和冲突。但我们要把注意力多放在彼此相处的方式上,而不要一味地盲目去相处。

我们的社会颂扬个人平等和追寻自我。世代和性别之间的差异,通常是以对立的方式呈现:父母剥削他们孩子;青少年反抗父母;女性以不同的声音说话;而男性则有奇怪的沟通方式。儿童虐待、性虐待、家庭暴力、受伤妇女、弃养老人--这些都是家庭关系变坏的征兆。但是当我们指出这些问题时,往往倾向于单方面去看待家庭关系。把家庭的悲剧归咎于某一个人的冷漠或忽略,这种过分的简化,其实是充斥个人主义的社会,以及盲目的专业心理治疗师所造成的后果。我看到了人与人的联结和可能性,我帮助家庭寻找不同的方法,我鼓励容忍差异并接受人的限度。我不强调力量和软弱--恶棍和受害者--我看重在伴侣关系的互补和架构上。

当一家人因为个人自我(Individual self)的种种需求而发生冲突,最后筋疲力竭地来找我时,他们其实默许了我成为这个家庭的亲信,我成为团结的捍卫者。在冲突越演越烈之时,家庭成员会提出受伤自我的需求:“你每次都想控制我!”“你只关心你自己!”“那我呢?!”冲突声盖过了让家人成为一个单位的沉默联结,淹没了借由合作而实践生命的可能性。

所以我要处理两个焦点,从个人自我和家庭自我之间的来回游移,在观点转变之间产生张力。当我告诉卡特这位顽固的父亲:“你是一个能干的警长。”我是在指出他对权威的关注;当我问他的太太佩琪:“你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吗?”我指出她和权威的关系,以及这对夫妻彼此的关系。这种从个人到关系的观点转换,可能会让人吃惊,却很容易理解。我们与彼此的联结其实不是新鲜的想法,子不过我们通常没有留意到它。

这是家庭治疗的里程碑:同时关注到个人和关系,借由转变到家庭的观点,扩展个人的故事。只要家庭成员不再沉溺在彼此令人挫败的欣慰,并开始看到他们是相互关联的,就会发现与人联结的全新观念。或许这种重新扩展的自我观点,在治疗夫妻关系时最容易看见。我告诉因为丈夫退休而备受威胁的萨拉:“你一直保持软弱,好让他能强势吗?”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很奇怪,但萨拉和山姆立刻就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

一旦人们更了解归宿关系的局限性和可能性,探索两人关系的这件事,就可能成为个人力量的来源。萨拉看到了她的“依赖”是与山姆的旧的相处的方式,于是她可以更表现出她的能力;当吉尔从父母的三角关系收回了拐杖,她可以开始行走;当威权的父亲卡特能体会到自己的需要,他就可以从孩子身上学习;当哈利了解到妻子需要他时,他就能更保护他的妻子;当斯蒂芬妮不再拿与父母的对应关系来看待自己,并且开始对自己负责任,也就能开始对自己的药物滥用负责;当卡尔这位“寂寞的猩猩”和他的家人,发现了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模式,就可以停止改变彼此,并学到如何相处。如果体会到每个人都是家庭整体的重要部分,就可以让家庭成员在更亲密的同时,更能展现自我。

因为所有的家庭成员都体会到彼此相连,也体会到相连的方式,家族治疗师就可以穿梭在个人自我和家庭自我之间展开工作。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历史,他们体会到一起生活虽然局限了他们,但也丰富了彼此。家庭生活确实会局限我们的自由,但也提供了个人幸福和实践生命的潜力。

当我面对家庭个案时,我有一个清楚的想法。我不相信父母是冷酷的,而孩子是无助的,或者先生是理智的,而妻子是情绪化的,或者母亲比较敏感,而父亲比较冷漠。我看到的是一个拼图--每个个体自我在这个拼图里面定义彼此,整体也定义了自我,就像一个头尾相连的连环扣。个体丰富了整体,而整体也丰富了个体。

近来有许多关于“功能障碍家庭”(disfunctional families)的讨论,许多人将自己视为受害者:“我这么不快乐都是他们的错。我妈妈酗酒,我爸爸打我。”事实上,当我面对许多家庭个案时,我并没有看到恶棍和受害者,反而是人们被困在弄巧成拙的冲突模式中。我知道这个家庭还有许多支持、爱和关怀的能力,整体的善良也将是每个人的善良,所以我着眼在帮助他们看到自我的更宽广意义--家庭自我。

但我也不是完全无视粗野暴力的破坏,我知道有时候必须保护弱者,并控制无情者--必要时,甚至得用蛮力。在处理家庭个案时,我一次又一次地惊讶于人们所拥有的能力,以及他们改变的方式,也就是说,他们以不同的方法运用他们的能力。这表示接受自己和别人的可能性和局限性,也代表了他们希望寻求一起生活的新方法。这是我们的社会需要听到的歌--一首“你和我”的歌,它描述着家庭中的个人,对家人负责,也为了家人而负责。为了听到这首歌,我们需要勇气扬弃独立自我的幻象,并接受归宿所带来的局限。人类和家庭的存亡就系于适应和合作。低估这些能力的社会,将是一个濒危的社会,也会是一个危机四伏的社会。



摘录自《回家》(英文名《Family Healing》)--结语

作者:萨尔瓦多.米纽秦  麦克.尼克

翻译:刘琼瑛 黄汉耀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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